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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刚触到栅栏的铁条,突然被赵二虎抓住了。那只常年握鞭子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全是老茧,此刻却抖得厉害,掌心的汗蹭在扁鹊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气。“先生,俺知道您是好人……”赵二虎的声音哽咽了,喉结像被什么堵住,“以前……以前是俺混账,给您吃馊饭,还……还抢您的药……”他突然松开手,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油纸包塞过栅栏,“这是俺今早从家里带的窝头,还有……还有这个。”
油纸包里滚出个小布包,粗麻布做的,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打开一看,是几把晒干的蒲公英,叶片边缘还带着虫咬的缺口,显然是自己采的。“俺婆娘说这能治疮,上次她手上长疔疮,红肿得像个小馒头,就是敷这个好的。”赵二虎挠着头,脸涨得通红,像被太阳晒过的红薯,“先生您后背的伤……那天俺不该用鞭子抽,您擦擦试试?或许管用。”
扁鹊捏起株蒲公英,叶片的绒毛蹭过指尖,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他想起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赵二虎把他最后一包草药——那是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半把金银花——摔在地上,用皮靴碾得粉碎,还啐了口唾沫,骂他“老骗子,装神弄鬼”。可此刻,这双踩过草药的手,却捧着新的药草送回来,像场迟来的赎罪。
“记住,灌药后若娃出汗,就用干布擦干,别吹风。”扁鹊把蒲公英收进怀里,声音软了些,“若天明还抽,再来找我。”
赵二虎连连点头,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次磕得更重,起身时额头红得像要出血。他提着灯笼踉跄着跑了,铁链拖地的声音在走廊里响了很久,像串被拉长的叹息,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牢房里的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陈老汉才低声说:“先生,您真信他?上次王大婶就是被他……”王大婶是个卖豆腐的,因为替反抗苛税的儿子求情,被赵二虎打得断了腿,没过多久就死在牢里了。
“他是狱卒,也是爹。”扁鹊打断他,将窝头掰成小块分给众人。窝头已经凉了,硬得像石头,他用手掰的时候,指关节都在响,“病不分贵贱,求医的心也不分。”
斜对面的少年咬着窝头,突然笑了,露出颗缺了的门牙——那是被赵二虎打的。“先生,他刚才那样子,倒像被猫追的耗子,一点都不吓人了。”
量子的涟漪在这时悄然荡开。吕崆菲的旗袍下摆扫过1939年上海的弄堂,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沾着露水,湿漉漉的。那里正有个日本兵跪在中医馆门口,军靴上的泥蹭在青石板上,和赵二虎此刻的狼狈重叠。那日本兵怀里抱着个发高热的孩子,是从难民营里抢来的中国娃,不知怎的竟当成了亲生的。他举着枪的手在抖,枪托磕在地上,发出和赵二虎磕头时相似的闷响。
“侵略者的膝盖硬,可爹的膝盖软。”吕崆菲对着虚空轻语,她的珍珠耳环在月光下闪着光,映出赵二虎跑远的背影,与记忆里那个日本兵的身影渐渐重合——都是为了孩子,把骄傲踩进了尘埃里。她想起那中医馆的老大夫,最终还是接了孩子,用的也是灶心土和醋,只是当时她不懂,此刻看着扁鹊的动作,突然就明白了:医者的心里,没有敌人,只有病人。
海伦的指尖抚过栅栏上的锈迹,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在她感知里变成盲文,一行行清晰地浮现:“赵二虎,三十七岁,狱中任职九年,曾虐待犯人十七次,其中三人致残,一人死亡。其子赵小宝,两岁半,今日申时突发惊风,诱因:中暑兼饮食不节——其母为求奶水,给孩子喂了过量糖水。”她的指尖移到扁鹊的手腕上,那里的脉搏比往日更虚浮,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施救消耗元气指数:42,剩余体力预估:不足三日。”
可海伦没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扁鹊把蒲公英分成几份,递给伤口化脓的织工老王:“捣烂了敷上,比石灰管用。老王,你试试,这草性凉,能拔脓。”老王接过蒲公英,枯瘦的手在发抖,他咳了两声,低声道:“谢谢先生。”
天快亮时,牢门又响了。这次赵二虎跑得更快,灯笼都没提,借着晨光可以看见他脸上带着泪痕,却咧着嘴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那是去年跟人打架被打掉的。“醒了!俺娃醒了!哭出声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塞过栅栏,“先生,这是俺娃的长命锁,您先拿着,等俺……等俺想办法救您出去!俺知道您是被冤枉的!”
扁鹊把银锁推回去:“留着给娃压惊。银器能安神,戴着好。”他望着赵二虎通红的眼睛,突然说,“牢里的石灰该换了,潮气太重,容易生疮。还有,给他们换点干净稻草,上个月的都霉了,闻着就呛人。”
赵二虎愣了愣,重重点头:“俺这就去办!这就去!”他转身要走,又被扁鹊叫住:“让你婆娘给娃熬点小米粥,少放糖,养脾胃。惊风刚好,别吃甜的。”
“哎!哎!”赵二虎应着,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连铁链拖地的声音都透着喜气。他走到牢门口,突然回头,对着扁鹊鞠了个躬——那姿势笨拙得可笑,却比任何时候都真诚。
阳光从铁窗照进来时,狱卒们真的来换稻草了。虽然还是些陈草,但至少没了霉味,还带着点晒过的干气。赵二虎亲自提着水桶来,这次桶里的水清澈了些,还特意多放了个木瓢,不再是以前那个豁了口的破碗。他路过扁鹊的牢房时,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先生,俺给您留了块咸菜,在木瓢底下。知道您爱吃咸的。”
扁鹊看着他笨拙地挺直腰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后背的军牌晃了晃,铜质的牌子在晨光里闪着光,倒比平时顺眼多了。他从木瓢底下摸出那块咸菜,腌得黑乎乎的,却带着股朴实的咸香。陈老汉凑过来说:“先生,您看,连老虎都能被您感化。”
扁鹊笑了,把咸菜分给少年一半:“不是感化,是他自己心里本就有善,不过被尘埃盖着,得有人帮他拂开。”他望着砖缝里那株刚冒芽的马齿苋,阳光正落在嫩芽上,亮得像颗跳动的星。这株草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也许是风刮来的种子,也许是鸟带来的,在这样贫瘠的地方,竟也扎下了根。
量子的光晕里,吕崆菲的旗袍与赵二虎的粗布褂子在光影里交错,左克·米兰的军靴踩着清晨的露水,海伦的指尖掠过新换的稻草,都在这瞬间明白了:所谓医者,不仅是医人的病,更是医人心的尘。就像那灶心土,看着粗鄙,却能在最急的关头,稳住那口气,让快熄灭的生命,重新喘过来。
牢门外传来赵二虎呵斥其他狱卒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轻点!没看见这位大爷咳嗽吗?洒那么多石灰干啥,想呛死他?”扁鹊听着,慢慢嚼着咸菜,咸香里混着蒲公英的微苦,倒比任何珍馐都让人踏实。他知道,这死牢里的光,终于不再只从铁窗透进来,还从某颗被触动的心里,悄悄亮了起来。而这束光,或许比任何药方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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