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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间的咖啡机咕噜咕噜喘着气,浓郁的烘焙豆味道弥漫开来,差点呛得我咳嗽出声。我捧着杯子,贴着冰凉的墙壁站着,努力避开空调冷气出风口。隔壁部门的小林正讲得唾沫横飞,声音高亢激动,简直盖过了咖啡机的噪音。
“你们是没看见!啧啧,碗碟碎了一地,酱汁顺着桌子往下淌,墙上都溅上几点油星子!那女的,哎呀……”小林眉飞色舞,手里的马克杯差点甩出来,“就为个鸡蛋!男的说了句没给他煮,嘿,她二话不说,直接掀了桌子!那气势!”他模仿着猛地一挥手的动作,“嚯!吓人!”
办公室里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不可思议的抽气和啧啧声。我默默啜了口滚烫的咖啡,舌尖被烫得麻了一下,苦味直冲脑门。又是张芸?我心里咯噔一下。几天前,就在楼下那个狭窄得只能容两个人错身而过的小区通道口,我无意中瞥见她和她丈夫僵持的身影。那男人——李辉,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割人。张芸就那样靠着灰扑扑的墙站着,低着头,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植物,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的疲惫和麻木。她肩膀垮塌的样子,和现在同事们口中那个“掀桌子”的狠角色,实在难画等号。
小林还在继续,语气里带着一种猎奇的亢奋:“猜猜后来怎么着?那男的摔门走了!动静大的,楼上楼下都听见。剩下那女人,自己蹲在一地狼藉跟前,半天没动静……三个孩子吓得哟,跟鹌鹑似的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有个声音插进来:“张芸?她不是才出差回来没几天?看着挺温和一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小林立刻接上,斩钉截铁,“谁家过日子没点鸡毛蒜皮?就为个鸡蛋?啧啧,至于嘛!我看啊,就是日子过久了,心里那点怨气憋不住了,找了个由头爆发呗!可怜那三个孩子……”
咖啡的苦涩在我喉咙里盘桓。温和?我心里无声地反驳。我见过张芸那温和底下藏着的千钧重负。我所在的行政部和她们财务部隔得不远,偶尔在茶水间撞见,或者上下班在电梯里碰面。她总是微微低着头,嘴角习惯性地绷着,打招呼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她的眼睛底下,总带着两抹常年褪不掉的青黑,像隐藏着一片幽深的湖,永远无法窥见湖底究竟沉积着什么。
时间往前拨一周。那个周末天气格外晴朗,天空蓝得晃眼,云朵又白又厚,慢悠悠地飘着。我开车回父母家,刚拐进熟悉的那条老旧巷子,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巷口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底下,正仰着头,望着槐树枝丫间那片窄窄的天空出神。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条,在她脸上投下斑驳不定的光影。是张芸。
她没看见我。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然后拉起箱子,脚步又轻又快,几乎是踮着脚尖,溜进了旁边那栋单元楼的铁门。那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和小心翼翼的期待。我心里一动,莫名地跟着她停好了车。等我拎着给父母买的水果点心慢悠悠走到她父母家那栋楼下时,二楼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的绿色旧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里的光线不甚明亮,楼道特有的灰扑扑的气息似乎也顺着那道缝隙涌了出来。
门缝里,露出张芸母亲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一瞬间,那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老旧的胶片突然被卡住。紧接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巴不可思议地张开,那神情混杂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猛然出现在眼前。下一秒,那扇门被更大力度地拉开,老太太几乎是跌撞着扑出来,一把将门外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哎呀!我的芸芸啊!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呀!也不说一声!”老太太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被泪水浸泡过,滚烫滚烫地砸在寂静的楼道里。
“妈……”张芸的声音闷在母亲肩窝处,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母亲瘦小的身体。
她们拥抱得很紧,紧得像要嵌进对方的骨血里。楼道里浮动的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慌乱地飞舞旋转。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略带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沙哑、有些含混不清的男声:“老婆子?谁……谁来啦?闹哄哄的?”
张芸的父亲——那个印象里总是高大沉默的老人,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身形似乎比我记忆中佝偻了许多。当他浑浊的目光捕捉到女儿的身影时,像是瞬间通了电,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猛地绽开一种近乎天真的、难以置信的灿烂笑容,眼睛一下子亮得像点燃了两盏小灯。
“爸!”张芸松开母亲,快走两步,也抱住了父亲。老人激动得嘴唇哆嗦,抬起枯柴般的手,一遍遍拍着女儿的背,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满足的气音。
“回来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叨念着这句最简单的话,像是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温馨感怀的画面持续了好一阵子。我想,张芸该暂时抛开那些沉重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滑向了另一个极端。仅仅几天后的傍晚,我加班到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开车回到小区。暮色四合,路灯刚刚亮起,光线昏黄而模糊。刚停好车,便隐约听到从张芸家那栋楼的方向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瓷器碎裂的刺耳脆响,男人拔高的、充满了怨毒腔调的咒骂,接着是女人一声短促却蕴含了无尽绝望与疯狂的嘶喊。
我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攥紧了心脏。我下意识地往旁边单元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
片刻死寂后,单元门洞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李辉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得吓人,额角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根本没注意到阴影里的我,狠狠一脚踹在旁边无辜的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消失在拐角处,背影被路灯拉扯得又长又扭曲,像一头负伤暴怒的野兽。
夜风带着凉意钻进衣领。楼道里一片死寂,听不见任何动静。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去看看。就在这时,我借着楼道里惨淡的光线,注意到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散落着几滴深褐色、半凝固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天早晨,小区里的传言已经像烧开的水一样沸沸扬扬。小林那张活灵活现的嘴,把昨晚的冲突描绘得如同亲临现场的电影大片——“就为个鸡蛋!那男的抱怨桌上没他的份,女的顶了一句‘没吃就没吃’,男的还不依不饶阴阳怪气,结果那女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一桌子菜全给扫地上去了!啧啧,疯了疯了!”他拍着大腿,唾沫四溅。
众人一片哗然。
“真的假的?就因为鸡蛋?”
“这也太极端了吧?”
“压力大呗,三个孩子呢……”
“再大压力也不能这样啊,孩子多可怜……”
我端着水杯站在人群外围,咖啡机发着单调的嗡鸣。小林绘声绘色描述“掀桌子”场景时,我眼前却浮现出那天午后,张芸被母亲紧紧抱住的身影,以及她父亲脸上那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喜悦。那双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睛里,那一刻只有归家的暖意。而此刻,听着那些猎奇的、略带嘲讽的议论,那曾有的温情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回到那个家,究竟是卸下铠甲,还是背负起更沉重的东西?那短暂亮起的灯,是否在家庭风暴降临前,就已经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我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着,冰冷的杯壁提醒我:有些风暴,从来不是偶然。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办公室里关于张芸那场“鸡蛋风暴”的八卦渐渐冷却下去,被新的家长里短取代。张芸也依旧按时上下班,低着头,脚步匆匆,面容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削苍白,眼底那两抹青黑更深了些,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翳。同事们偶尔看她,目光里多少带着点好奇和疏远,她也浑然不觉似的,只专注于眼前那一方小小的电脑屏幕,仿佛要把自己埋进去。
就在大家几乎要将这件事遗忘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毫无征兆地在我们这个沉闷的格子间里炸开。午休时间,人事部的小王几乎是跳着脚冲进我们这片办公区的,手里挥舞着手机,激动得语无伦次。
“爆了!爆了!你们快看热搜!看畅销榜!我的天哪!《鸡蛋与月亮》!是……是张芸写的!张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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