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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的办公室空荡得惊人,中央空调早已偃旗息鼓,只留下窗外城市路灯浑浊的光晕,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冷冰冰的几何影子。我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无目的滑动,视线被一张陈旧照片攫住——照片里的小姑娘踮着脚,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前,正把一枚塑料手镯套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那塑料星星在廉价灯光下,折射出虚幻的亮光。那小姑娘叫王莉,瘦小得像颗没长熟的豆芽菜;被她拉住手腕的,是她奶奶。
“奶奶,戴上!”王莉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命令的口吻,“两块钱呢,可好看啦!”她仰着脸,小辫子翘着,认真地把那只塑料手镯套上奶奶枯瘦的手腕。塑料星星在廉价灯管下,折射出一种虚浮的亮光。奶奶布满沟壑的脸上漾开笑容,眼睛里盛着浑浊的暖意:“哎呀呀,我孙女买的,金镯子也比不上!”
那时王莉刚小学毕业,攥着自己省下的零用钱,在街角那家永远散发着劣质塑料味的“超值两元店”里,挤在人群里挑花了眼,终于选定了这只镶着塑料星星的手镯,把它当作最珍贵的礼物献给了奶奶。
王莉长大得飞快,像春天里吸饱了雨水拼命拔节的竹子。她一路升学、踏入职场,从小职员做起,几年光景就坐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薪水丰厚了,衣着打扮也精致起来,言谈举止间渐渐有了都市精英的干练气度——唯独奶奶手腕上,那枚塑料星星镯子固执地坚守着阵地,十二年的光阴磨掉了它最初的廉价闪亮,塑料发黄、变脆,星星的棱角也模糊了。
王莉不止一次试图给奶奶换掉它。某个周末,她又捧着个锦缎盒子回家:“奶奶,看看这个,和田玉的,温润养人。”
奶奶依旧固执地摇头,枯藤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腕上那褪色发黄的塑料星星,力道轻柔得如同对待幼鸟的绒毛:“戴惯了,这东西好,不硌人。”她抬头看着孙女,眼神浑浊却笃定,“它陪着我,看你一点点长成今天这样……这里头,”她点了点那塑料星星,“装着你的心意呢。”
这话温情,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王莉心上。她看着那塑料镯子,心里翻腾的不是暖流,是隐隐的不安与难堪。她做了经理,同事间虽不攀比,可提起父母家人的穿戴,她总是下意识避开奶奶的手腕。那抹褪色的塑料黄,似乎成了她光鲜履历上一个擦不掉的廉价污渍。
“心意?”王莉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急躁,“心意也能换个更好的装着啊!”她把玉镯盒子重重放在桌上。
奶奶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手背松弛的皮肤下,指骨嶙峋,传递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默力量。王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的窒闷更沉了。
寒流突然降临,奶奶毫无防备地病倒了。她一直不肯搬来和王莉同住,独自守着老屋。王莉在公司开会时接到邻居电话赶到医院,奶奶躺在急诊室病床上,面色蜡黄如旧纸,呼吸微弱。她枯瘦的手腕空荡荡的,那枚戴了十二年的塑料手镯不见了踪迹。
王莉的声音瞬间劈了叉,嘶哑得吓人:“镯子呢?奶奶手上那个塑料镯子呢?!谁看见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在急诊室狭窄的过道里焦躁地转圈,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护士、护工、清洁员,甚至惊慌的邻床家属。她拽住送奶奶来的邻居张婶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张婶,你再想想!救护车来之前,那镯子还在奶奶手上吗?”
张婶被她晃得发晕,努力回忆着:“在……在的!我就看见她倒下去的时候,手捂着心口,镯子还在腕子上晃荡呢……”
那枚不值钱却重逾千斤的塑料镯子,如同人间蒸发。王莉眼底布满血丝,几乎要掘地三尺。她甚至避开医生护士,近乎偏执地翻遍老屋每一个角落,连床底的灰尘都搅动起来。
“你在找什么?”我跟着她,忍不住问。老屋内充斥着陈年的气息,灰尘在稀疏的光线里狂舞。
王莉不答,只是跪在奶奶的旧衣柜前,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扯出来,动作粗暴而绝望。她突然停止了动作,跪在那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起来。良久,她才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嘶鸣:“那是她的命……没了镯子,我怕她……熬不过去……”冰冷的恐惧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爬上了王莉坚硬的外壳。那只廉价的塑料手镯,原来早已在奶奶生命里扎根如此之深。
终于,在奶奶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王莉带来了那只锦缎盒子里的和田玉镯。奶奶还在昏睡,呼吸浅弱。王莉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奶奶那只枯瘦苍白、布满针孔的手。她的动作有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又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她屏住呼吸,极轻极慢地,将那只温润细腻、透着油脂光泽的玉镯,套进了奶奶松弛的腕骨。整个过程,她目光专注,紧抿着唇,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输液管内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奶奶的手腕上。白玉的光泽温润柔和,与她衰老的皮肤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我松了口气,玉镯终于取代了那个丢失的廉价塑料手镯,这多少算个圆满的归宿。
王莉却依然沉默地望着奶奶的手腕,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几天后,奶奶悠悠转醒。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亲人。当视线落到自己手腕上时,她浑浊的眼睛陡然凝滞了。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奶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发怒或追问。她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戴着玉镯的手,像是托着千斤重担。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历经岁月洗礼的习惯性动作,朝着手腕内侧摸索而去——
她的指尖,在光滑冰凉的玉镯表面上,徒劳地、反复地寻找着某个并不存在的凸起——那个早已被磨平棱角的塑料星星的位置。
我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所有人都看到了奶奶手指的移动轨迹,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孩子般的困惑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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