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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
“爸爸!”女儿茜茜清脆稚嫩的声音像一道穿透阴霾的阳光,猛地从她的小房间门口响起。她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穿着粉色的小睡裙,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冲了过来,举着她刚画好的涂鸦,兴奋地想要扑进爸爸怀里献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看到赵磊那张灰败绝望的脸上,瞬间掠过一种惊恐欲裂的震骇!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紧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别过来!”一声嘶哑、凄厉到变形的吼叫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茜茜别过来!!”
茜茜被这从未听过的、父亲野兽般的吼叫吓得钉在原地,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茫然地看着爸爸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那张因极端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她手里那张色彩斑斓的涂鸦纸,飘然滑落在地板上。
赵磊吼完,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朽木。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胃部,高大的身形痛苦地佝偻下去,像一张被骤然拉满、濒临崩断的弓。额头上瞬间渗出黄豆大的冷汗,沿着他灰败凹陷的脸颊急速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另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下,似乎想扶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轰然向前栽倒!
“赵磊!”我的尖叫和茜茜被吓坏的、撕裂般的哭喊几乎同时炸响在死寂的客厅里。
扑过去的动作快过了思考。我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剧痛传来,却麻木得毫无感觉。伸出双臂,在他身体砸向地面的前一刻,险而又险地接住了他沉重下坠的身体。他的重量猛地砸进我怀里,冰冷,僵硬,带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气息。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别吓我!”茜茜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冰凉的小手惊慌失措地去抓赵磊垂落的、冰冷的手。
“别碰爸爸!”我几乎是哭着嘶喊出来,死死抱着怀里失去意识的丈夫,像抱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茜茜乖,站远点……站远点等妈妈……”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灭顶而来。
茜茜被我凄厉的声音吓得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不省人事的爸爸,无声地、剧烈地抽噎着,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幼鸟。
就在这时,他垂落在我臂弯里的头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沉重的呻吟,仿佛来自深渊。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眼睛,浑浊,涣散,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所有凌厉的、暴躁的光芒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疲惫。他的目光吃力地移动,越过我泪流满面的脸,落在旁边哭得浑身颤抖、惊惶无措的女儿身上。
那目光接触到茜茜的一刹那,仿佛一道细微的电流击穿了他死寂的茫然。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无限眷恋的神情,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在他枯槁的面容上激起剧烈的涟漪。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破碎气音。
“茜……茜……”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才挤出这两个模糊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沫。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在我怀里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指尖颤动,似乎想抬起来,想再碰一碰女儿满是泪痕的小脸,却最终连一丝力气也凝聚不起来,只能无力地垂落下去。他死死地看着女儿,那眼神,像一个即将永坠黑暗的人,贪婪地想要记住世间最后一点光亮的形状。
“茜茜……”他又模糊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随即,那点微弱的光也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了。眼皮沉重地合上,一滴浑浊的、冰冷的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顺着深刻的纹路,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蜿蜒而下,最后,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切仿佛静止了。只有茜茜压抑的、恐惧至极的抽噎,和我自己狂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这死寂的客厅。
我死死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像是抱住被风暴撕裂的岁月残骸。那滴泪痕刺痛了我的眼睛,犹如滚烫的烙印。他徒劳伸出的指尖,像一个巨大的疑问号悬在冰冷的空气里——指向我偷偷转账的负罪,指向他暴戾掩饰的绝望,指向我们对彼此的沉默和误解所构筑的、冰冷坚硬的堤坝。
沉默不会让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减轻分毫,不会让那些未说出口的关切和绝望的恐惧自动消散。它只会像房间里日渐堆积的冰冷的药渣,苦涩弥漫,慢慢窒息掉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它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也隔开了一切可能被倾听的痛苦和绝望的呼救。他用愤怒筑起了这道墙,而我,在这场无声的煎熬里,成为了沉默的同谋。
茜茜那被吓坏的、压抑着的抽泣声,像一根尖锐的楔子,终于刺破了这片死寂的冰面,也刺穿了我早已负荷过载的心防。那不成调的、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客厅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无数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我抱着赵磊冰冷身体的手臂上。
我低下头,视线模糊地看着臂弯里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苍白得如同石膏像的脸。没有了平日的刻薄与暴戾,没有了那份病痛的折磨带来的扭曲,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他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一条透明的、蜿蜒的浅痕,如同一道无声的控诉,也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口。
茜茜的哭声越来越大,从压抑的抽噎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惊恐和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再次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伸出冰凉的小手,想要触碰爸爸垂落的手。“爸爸……爸爸醒来……茜茜害怕……”
看着她那伸出的、颤抖的小手,看着她脸上混合着鼻涕眼泪的惊惶,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苦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就在这一刻,怀里那冰冷的躯体重得让我再也无法支撑,也轻得像一片骤然失去所有依托的羽毛。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
“茜茜……”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着,试图吸入一点可供呼吸的空气,视线慌乱地扫过空荡荡的客厅,掠过被赵磊打翻的遥控器,掠过那散落在地上的、茜茜画着太阳和小花的涂鸦纸,最终,死死定格在角落那个紧闭的矮柜门上。
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在里面。
那几张冰冷的、宣告着“晚期”命运的纸在里面。
里面沉甸甸地压着他无法言说的恐惧,他试图用最暴戾的方式抓住最后掌控感的绝望,以及……我那因为愚蠢的负罪感而错过的、本应汹涌而出的关切和分担。
我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灼烧着脸颊。不是为了这最终冰冷的结局,而是为了那满屋子弥漫的、堆积如山的、从未被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害怕”。为了他独自吞咽苦药的每一个深夜,为了他在得知噩耗后看向我和茜茜时眼底那份来不及汹涌便被恐惧和暴怒冻结的、深沉却扭曲的爱意。更为了我自己——我那因为三百块钱引发的偷摸和愧疚,竟成了压垮我们之间最后沟通可能的、一根极其荒谬又极其沉重的稻草!
沉默不会消失。它变成了客厅里冰冷的空气,变成了茜茜惊恐的泪水,变成了我臂弯里这份无法挽回的死寂重量。它变成了一根永远梗在我喉咙里的刺——提醒我,那些在最艰难时刻,因为误解、因为恐惧、因为卑微的负罪感而未曾发出的声音,最终会锈蚀成心底一个永恒的空洞,一个永远无法被未说出口的“我爱你”填满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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