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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风声好像也停了。
二嫂下意识地松开了揪住三姐头发的手。三姐也忘了继续抓挠,捂着自己被抓乱的头发,惊疑不定地瞪着大哥和他手中那个可笑的香烟盒子。四妹忘了哭泣,大嫂忘了喘息,母亲也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抬起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纸盒子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粘腻,像毒蛇一样悄然缠上每个人的心脏。
“打开它。”大哥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低得几乎听不清,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二嫂脸上的得意和凶狠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瓦解,只剩下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恐。她盯着那个盒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毒物,眼神剧烈地闪烁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她迟疑了几秒,仿佛在极力抗拒盒子里即将跳出来的真相。最终,在所有人无声的、沉重的注视所形成的巨大压力下,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甲上还带着和三姐撕打时蹭上的灰尘和血丝,极其僵硬地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香烟盒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掀开了那早已失去黏性的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张折叠得更加细小、纸张发黄发脆、边缘几乎要粉碎的纸条。纸条被叠成了小小的方块。
二嫂的手指抖得厉害,她用了两次才把那张叠得方方正正、薄脆发黄的纸条从窄小的香烟盒里抠出来。她的指尖被粗糙的纸盒边缘划了一下,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她也浑然不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她颤抖的手上,钉在那张小小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的纸条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柏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窒息感。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刚才还盛满刻薄和凶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疑不定的慌乱,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她舔了一下骤然干裂的嘴唇,那鲜艳的口红此刻在她苍白的唇上显得格外刺眼而廉价。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极其小心、又带着一种强烈的抗拒,一点点捻开那折叠得严严实实的纸条。
纸条被完全展开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了二嫂。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瞬间抽干了血的尸体,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捏着纸条的手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带动着那张脆弱的纸片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哗啦”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纸上的字迹,眼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了,鼓胀着,几乎要从眼眶里突出来。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瞬间崩塌的惊恐,以及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赤裸裸的羞耻和绝望。
“不……不可能……”她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濒死般的呻吟,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刚才还如同堡垒般坚固的蛮横气势,此刻在她身上轰然坍塌,碎成一地齑粉。她下意识地想把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纸条攥成一团,揉碎,塞回那个该死的香烟盒里,仿佛这样就能抹杀它所揭示的一切。
“给我!”大哥的声音如同沉闷的滚雷,陡然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响。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抑已久的雷霆之力,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二嫂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二嫂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张如同恶魔契约般的纸条,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地从她指间滑落。
就在纸条即将沾上泥水的瞬间,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更快地接住了它。是一直沉默地站在大哥身后的大嫂。她捏着纸条,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将它递到了刚刚从藤椅上挣扎着站起身、在四妹搀扶下颤巍巍走过来的母亲眼前。
母亲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纸条的那一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骤然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层笼罩了她许久的、麻木惊恐的迷雾,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撕开!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四妹的手臂,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艰难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辨认着纸条上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那是年轻时的二儿子,田桂祥的字。
那张纸条,正是当年二儿子田桂祥亲笔写下的欠条!
“六……六千……”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气,“六千块……”她的视线猛地抬起,不再是茫然无措,不再是惊恐退缩,而是凝聚成一把淬毒的、燃烧着冰冷怒火的利箭,直直射向面无人色的二嫂田桂香!
“赌债!”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凄厉,饱含着二十多年来无处诉说的屈辱和刻骨的失望,回荡在死寂的院落里,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是你!是你田桂香那年冬天!偷偷摸摸去镇上赌!输得精光!欠了人家六千块的高利贷!人家拿刀子追到家里来要剁你男人的手!”
母亲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恨意和悲凉,直直地指向面无人色的二嫂:“是你!是你跪在我和你爹面前!哭天抢地!把脑门都磕肿了!求我们救命!”母亲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你爹……你爹他气得吐血啊!他骂你没出息!可……可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剁了手!”
母亲猛地扭过头,布满老年斑的脸因为强烈的愤怒和积压多年的委屈而扭曲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旁如同石像般沉默的大哥田建军,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和一种沉重的、迟来的理解:“是你大哥!是你大哥建军!他一声不吭!把自己准备翻修猪圈、买小猪仔的钱!把他藏在枕头底下攒了五年、准备给你大侄子念高中的六千块钱!一分不剩!全都拿出来!替你男人!替你田桂香!还了这笔要命的赌债!”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重锤,狠狠砸在二嫂心上。她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踉跄着后退,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彻底垮塌下来,刚才的蛮横和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惨白的底色和一种被彻底剥光了的狼狈。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神涣散,不敢直视任何人,尤其是大哥那双沉痛得如同古井的眼睛。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风似乎也停歇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触手可及。
那张被大嫂捏着的纸条,在凝固的空气中,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泛黄的劣质纸片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欠条
今欠到田建军人民币陆仟圆整(6000元),用于归还赌债。保证永不再犯。
立据人:田桂祥
见证人:田建国(父亲指印)
1985年冬月廿三
下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和一个鲜红欲滴、陈旧却依然刺目的指印。那是父亲田建国带着无穷愤怒和无尽悲凉按下的指印。旁边还有一行更小、更潦草的铅笔字迹:
已还清。田建军。同日。
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挤压得肺叶生疼。刚才剑拔弩张、恨不得撕碎对方的戾气,此刻被这惊天逆转的真相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惭和一种彻骨的冰凉。
三姐田玲捂着脸,身体顺着身后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刚才为了“地基里的胎血”而爆发的悲愤和控诉,此刻在这份沉甸甸的兄长牺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混杂着无比的羞愧和迟来的痛悔。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大哥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如同刀刻般沉默的脸。
四妹田芳搀扶着母亲的手都在发抖,她看着大哥,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她护着母亲喊出的“娘让谁住谁就住”,此刻回响在耳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她看向二嫂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怕——差一点,就让这个满口谎言、忘恩负义的女人得逞了!
大嫂默默地走到大哥身边,轻轻握住了他那只依旧紧握成拳、骨节惨白、微微颤抖的手。她的动作很轻,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同命相怜的理解。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大哥田建军一直低着头。他那宽阔、微驼的肩背,像一座沉默的孤峰,承受了太多看不见的风雪。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那张揭示了一切肮脏与牺牲的纸条。他的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片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土地,仿佛要将那泥土看穿。额角那道青筋依然在突突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一滴浑浊的液体,沉重地砸落在他沾满泥点的旧解放鞋鞋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不是汗。
他没有出声,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那沉重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呼吸,和那无声滚落的、饱含了二十年默默付出与被亲人背后捅刀子的巨大伤痛的一颗泪。
这沉重的沉默,远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有力量。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二嫂田桂香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呜——”一声凄厉绝望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二嫂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土墙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昂贵的衣裳沾满了泥土和墙灰,精心打理的头发凌乱不堪。那只刚才还气势汹汹挥舞着“两万块证据”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泥泞里。
“我……我不是……大哥……大嫂……我……”她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恐惧和自我唾弃,“我糊涂!我该死!”她终于想起了那张所谓的“两万块出资凭证”,那是她用极其拙劣的手段伪造的,本想用来抢占房产,此刻却成了钉死她贪婪忘恩本性的铁证!“那纸是假的……是我……是我自己瞎写的……我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对不起大哥大嫂啊……”她嚎啕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不知是想掩饰无地自容的羞耻,还是妄图用这种方式求得一丝渺茫的原谅。
然而,没有人动。没有人上前拉起她,也没有人再斥责一句。大哥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三姐的呜咽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声的抽泣。四妹紧紧抿着唇,眼神冰冷。母亲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片泥泞中蜷缩的身影,那眼神里最初爆发的愤怒淡去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心死的悲凉——对这个儿媳,对这场由贪婪亲手撕碎了一切体面的闹剧,对这再也无法弥合的、血淋淋的亲情裂痕。
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刮了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那张被遗忘在泥地上的、写着“两万块”的伪造纸张,将它吹到了墙角,孤零零地沾满了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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