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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夏日的蝉鸣穿透纱窗,厨房里飘来最后一缕炊烟。九月蹲在井台边,看妹妹十月用草叶逗弄蚂蚁。砖缝里钻出几株狗尾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姐姐要不要玩跳房子?”四岁的弟弟阿林举着半截粉笔跑过来,鞋子在青砖地上蹭出吱呀声响。他裤脚还沾着上午在稻田追蜻蜓时溅的泥点,衣领歪斜着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后颈。
屋檐下的竹椅发出咯吱轻响。爷爷摇着蒲扇,浑浊的目光穿过院子里的暮色,在九月身上停留片刻又仓促移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次,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远山。
“九月啊……”老人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惊飞了竹竿上晾着的麻雀。十月突然跳起来,蝴蝶结发卡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粉色的弧线:“爷爷要说秘密了!我去喊堂哥来当翻译!”
堂屋门框上贴着褪色的春联,堂哥正踮脚换灯泡。钨丝灯明灭间,他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十月拽着他衣摆往外拖时,他手里还握着螺丝刀,金属尖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爷爷想和九月姐说话。”十月把哥哥推到院当中,自己搬来小板凳坐在两人中间。晚风掀起她印着草莓图案的裙摆,发梢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苍耳。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膝盖上蜷了又伸,最后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个红布包。褪色的布料层层展开,露出张边角卷曲的照片。相纸上的水渍晕开两个孩子的笑脸,背后钢笔字写着“1991年秋,九月周岁留影”。
爷爷的方言混着漏风的牙关,大川边翻译边比划。小满忽然跳起来跑进厨房,出来时抱着个铁皮饼干盒,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门槛打盹的狸花猫。
爷爷颤抖的手指向堂屋神龛,褪色的红绸布下露出半截相框。照片里的年轻妇人抱着襁褓,眉目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这是你奶奶走前三天拍的。”老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她攥着这张照片咽的气。”
十月突然钻进里屋,出来时举着个银镯子往九月手腕上套。镯身布满细密的划痕,内壁刻着生辰八字。“奶奶临终前让我保管的。”爷爷用袖口擦拭眼角,“她说等见到你,要给戴上。”
月光漫过瓦檐,墙根的夜来香悄悄绽放。阿林不知何时靠过来,脑袋枕在九月膝头,温热的呼吸透过棉布裙渗入皮肤。他口袋里滚出个玻璃弹珠,在砖地上叮叮咚咚跳远。
“上月爸寄回的新书包。”堂哥忽然扯开话题,指着十月床头的粉色双肩包,“她说要等你回来才肯用。”书包拉链上拴着个褪色的毛线小熊,针脚歪斜的耳朵耷拉着——那是九月九岁那年托人捎来的生日礼物。
蟋蟀在墙根开始鸣唱,爷爷的蒲扇停在半空。里屋传来老式挂钟的报时声,惊醒了睡在竹席上的阿林。男孩揉着眼睛坐起来,衣襟上还沾着口水印,却摸索着握住九月的手指:“姐姐,明年暑假你还来吗?”
葡萄架投下的影子在砖地上摇晃,像一串串未及说出口的思念。十月忽然哼起走调的童谣,那是多年前奶奶哄九月入睡时唱过的旋律。夜风裹挟着稻香穿堂而过,吹散了神龛前将熄的线香。
(四)
铁皮盒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光泽,柜子上的灰尘簌簌落在九月肩头。外婆拖拽木箱的吱呀声从走廊漫进来,混着樟脑丸的陈旧气息。她踮脚取下饼干盒时,一枚生锈的搭扣突然弹开,几张泛黄的照片如同枯叶般飘落。
去年立冬拍的合照正躺在最上层。妹妹穿着新买的大衣,父亲扶着母亲微微发福的腰,两个弟弟们口簇拥着站在仿古影楼布景前。这是他们在海城拍的全家福。说来也怪,爷爷那会也在海城呀!为什么不给爷爷拍一张照片呢!
“你爷爷估计不喜欢照相吧!老人都这样不想浪费那个钱。”外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苍老的手掌抚过铁盒边沿。她布满褐斑的手指忽然顿住,盒底躺着半张被虫蛀的糖纸,薄荷绿在岁月里褪成灰白。
柜底突然传来瓷器的轻响,外婆翻出套青花碗碟,釉面爬满蛛网般的冰裂纹。“五九年饥荒时砸了两口腌菜缸才保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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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爬上铁皮盒的棱角,九月忽然看见盒盖内侧的刻痕。深浅不一的竖线组成了模糊的"正"字,最后几道歪斜得厉害。
风叩窗棂的响动,像是谁在轻轻叹息。外婆将照片重新收进铁盒,暗红色盖子上映出窗外摇晃的柿子树枝桠。此刻暮色完全沉下来了,铁皮盒化作一团模糊的暗影。
门外突然爆发出小孩子的欢呼,烟花在夜空炸开的声浪震得窗棂轻颤。口袋里的硬纸片被体温焐得发潮,那是张褪色的长途车联系卡。她至今记得放寒假前去车站时,售票窗口后的大姐把卡片塞进她掌心的温度。“年二十七就没车了,小妹要早做打算啊。”大姐说话时瞥了眼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春运期间可要涨价到两百多呀!”
厨房后墙的挂历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刺眼的“腊月廿三”。九月攥着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到海城的汽车票涨到平日的两倍,打工攒下的钱在感觉在明晃晃地烧着。
“九月,莫回来咯。”爷爷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像老式收音机里沙沙的磁带,“路上挤得很,你在学堂好好读书。暑假再回来也可以的。”九月听见电话那头有拐杖杵地的声响,去年摔伤后他的腿脚越发不灵便。
月光从楼顶的天窗漏进来,在九月的睫毛上结出霜花。消毒水味的黑暗里,她看见自己站在站牌前,站牌上的荧光数字突然开始倒着跳动。开往德城的公交车永远停在十米开外,挡风玻璃后坐着穿藏青色衣服的爷爷,怀里抱着那个蓝布包袱。
柏油马路突然变成老屋的木楼梯。她抓着包浆的扶手往上跑,木纹里渗出黏稠的夜露,每一阶都新增三厘米高度。阁楼门缝漏出的光晕里传来剪刀裁纸的沙沙声,等她终于撞开房门,只看见满地车票正在被青苔吞噬,2008年的硬纸板票根长出细小的菌菇。
爷爷的樟木箱不知何时出现在安检机口。安检传送带把织到一半的毛衣绞成毛线瀑布,袖口的银针卡在履带缝隙,随着机械运转发出类似骨裂的脆响。她伸手去捞,却被突然弹出的单程票划破指尖,血珠滚进票面日期栏,把“2008.01.30"泡成模糊的墨团。
天光刺破梦境时,枕头上散落着从现实坠落的树叶。九月摸着锁骨结痂的伤痕,窗外春雨淅沥,把天空染成德城坟前未烧尽的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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