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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烛火乍然一颤,只见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狰狞面上涌现一股怒意,手指对面一片虚妄庸昏,“你胡说,他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转眼间,另半张艳丽的脸露出女儿羞态,声音亦缓成缠绵,“你不知道,他从前同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些妖精似的丫头片子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他还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爷咽气儿他就将花轿抬来,可大少爷怎么还不咽气儿啊……,怎么还不咽气儿……?”
她独对空气自言自语一番,眉心骤锁骤散,哪里还有一副常人样子?
“笃笃笃。”蓦然听得有扣门之响,她只当是哪个鬼来捉她,又当是哪个丫鬟来笑话她,吓得不敢开门,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头,掩身进微弱烛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门外宋知书只敲了两次门便耐心尽失,挂着脸握扇将两扇门吱呀推开又转身合拢,只见里头一盏冷烛,四方环顾,不见主人。他也懒得管人在没在,抬腿便要走,猝然听见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声,似一条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来啦……?”
回转过去,娇容自暗淡漆黑处款款走出来,是唱褚宫调的戏子登台谢幕般郑重婀娜,眼里绞这世上最浓稠不化的情、最积厚不散的怨,牵动四方邪灵,浮在脸上一抹诡异媚旖的笑意。
迎着颤颤烛火,宋知书瞧见她烂肉一片的半张脸,立时拧起两道眉,胃里头腾起一股恶心,想呕呕不出,只将眼偏开一寸,“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
“你来啦……,”娇容抿一丝笑,还是重复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这阵光景有了回应,她捉一片红艳艳的罗裙幽魂一般荡过去,眼中兜一阙瀑布将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肠欲断,只当你再不来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话儿就快说,”见她凑过来,他下午饮的几盏玉醑又在胃中奔腾,忍了又忍,“唰”一下打开纸扇,用一副江山图横在中间,横开人与人、生与死的分寸距离,“我院儿里还有事儿,没功夫耗在这里。”
夜,又猝然似兜下来的一根棍棒,揿着娇容的头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阙瀑布终是奔流直下,染上伤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挣扎,抓着他的衣袖呜咽,“你难道没有话儿同我说?你问问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对,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张腐肉翻飞的脸一眼,宋知书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转半身,口里的话似一把锋利弯刀,“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容颜俊俏?我还怎么抱得下去?”蓦然,他笑出两个虎牙,像两枚带毒绣针,“别说笑话儿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干净些,你还是好生养病吧,等好了咱们再说。”
言谈间,轻松便将娇容的身躯捅得个稀巴烂,她骤觉一对往日被他抚弄的丰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头一颗真心,轻贱得不止一文钱。只是心痛不抵贪生,她仍旧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别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啊?明儿你一睁眼我就好了。”
宋知书原不过是同楚含丹拌嘴才来这一遭,时下见她神色痴迷,说话儿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还有闲功夫再与她纠缠?猛然将手抽回,拉开门就要走。
须臾间,夏转凛冬,娇容顿觉自己身首异处,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条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悬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涨。她在他潇洒临风的背影后头无声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为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刽子手,并无多余的怜悯之心,即也从不回望被自己斩下的人头。
那一颗人头悬在门槛上,身下拖着华丽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门槛儿,此刻,骨头上的疼有适逢发作,痛似抽肠、亦似剜心。娇容跌在那门槛儿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去。闹一场动静,却还是无人问津,睃遍东西,间间门窗上都有烛火萦闪。小丫头子们只装作听不见,不欲撞破少爷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旧佛爷一般雷打不动纳她鞋底儿,而青莲,她在竖起耳朵捕捉娇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着鼓点期盼她的离场。
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尽,娇容也似回光返照,难得清醒过来,顶一脑门儿汗退回屋子,将那两扇门轻轻又吱呀阖笼,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娇容总算将垂幄撤下来一片,用剪刀裁成长条,一条结上一条,足有六七尺长。这样一把半月剪刀,先毁了她风华正茂,现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残喘。举着它,娇容笑了,寒涔涔地对着烛火,最后一次绽放她艳绝的容貌。她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连墨都研开了,却不知道要写给谁,父母?可哪来的父母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给宋知书,转眼又想,他恐怕连眼也懒得抬。最终,她没人可以告别,悬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间只言片语……
月华落影,风吹菡萏,水中的月皱起层叠波澜,晕开倒映中每一片青砖绿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头,还流溢着屡屡梅香,薄雾青烟飘入双重帷,窃听里头底底的暗语。
这日晚饭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扫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宝瓶炉鼎都清了一遍才觉着好些,这才躺回床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个被窝,隔两层轻绒被辱,亦能感受边上的体温。一时还无睡意,明珠便将身软侧,臂托乌发,哑然一笑,“嗳,我来这些日子,怎么从不曾见过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连个门儿也不出的?偶听丫鬟们说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样子。”
这笑要如何说呢?宋知濯难以遣词,不过是莺声婉啭、蝶翅翩跹,为这细长青霄平添颜色。他亦抬手后枕,偏头一笑,“你这是替菩萨探听的呢,还是你自己嚼舌根儿呢?若是替菩萨探听嘛,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听,那我得想想该不该说了……。”
“嗳!你要死啊?又拿话儿堵我!”
伴她娇滴滴凶巴巴的一声儿“嗳”落下的,是她另一个软软的拳头,如一只艳絨簪花儿砸进他棉花一样的心头,弹动两下,终于绵绵坠下去。他似被猫挑挠一下子酥痒,面上却端得正经,一根指头朝她鼻前一指,“嗳,你不是说不能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儿吗,怎么自己失了言?你说说,该如何自罚?”
骤然叫他拿住错处,明珠羞愧起来,堪堪扯住他的被边儿摇了两下,“是我错了,小公爷,您大人大量可别往心头去,呸呸呸!就当我没说过,饶了我吧,啊?”
“你往哪儿呸呢?”君子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宋知濯不过端的是伪君子做派,内里藏奸,只板着脸唬她,“将来等我承袭爵位,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公爷,你一个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实在以下犯上,我说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搅动梅香,透过幽明的夜递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稳入睡,余他二人互对青春,与花沉醉。明珠只觉自己的心软作一池温水,能使万物复苏的一汪山泉,她把手从被边儿上移,在他膀子上轻拧一把,“你真的没良心,还想打我板子!我问你正事儿呢,你那三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以后万一碰着了,我也好知道怎么应对啊。”
“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人?”搁着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觉她软软的指尖,传过一阵酥麻痛痒,真叫人百爪挠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亲去世后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个。从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时还不知这太夫人安的什么心,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得闲时也照管他一些,后来我病了,他也就无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们势利眼,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日不过是敷衍着打发他。”
明珠掬一抹惊叹,两个圆圆的杏眼在黑暗里如星辰闪烁,“那他怎么也不来瞧你?”
梅香渐冷,帷幔中的空气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侧头看她,嘴角残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渐冷,“从前他来,后来我知道太夫人的诡计后便不让他来了,我不过是泥菩萨过河,倒别再连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来哨探我的情况,索性我也装聋作哑,只叫她以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将事情理一理,顺一顺。”
“理什么?”
她自是求贤若渴,宋知濯却不想将太沉重的险恶再压一层到她身上去,滗一层腐烂的渣,匆匆一笔带过,“没什么,不过是些家里的琐事儿,想想我这继母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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