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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圣玛利亚女中担任教职的陆轻萍的境况显然要比他这个小手艺人好很多,因此梁木匠才在屏风的价钱上,战战兢兢的喊了一个“高价”。但是如今看来,似乎不能如愿。梁木匠是个老实人,就算为生活所迫,喊高了屏风的价钱,但是他也没有虚报太多。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梁木匠即心虚又羞惭,见陆轻萍迟迟不应,他以为陆轻萍看破了他的伎俩,觉得他今天丢尽了一张老脸,简直没脸见人,无地自容,心里发誓,下次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张嘴就想把屏风的实在价报出来。
就在梁木匠想重新报价的时候,陆轻萍看到梁木匠窘迫的样子,反应了过来,忙道:“二十七就二十七!”好像她根本没听到梁木匠后面“二十四块”的报价似的,说完陆轻萍从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梁木匠,说:“这是预付款,等你完工,送到我家后,再付剩下的钱。”显然屏风在二十四块的基础上还能压价,她能省下几块钱,但是陆轻萍心虚,觉得这钱拿着烫手,她不敢要,她真的不好意思去“坑”像梁木匠这样的老实人。反正她也不差这几块钱,就当济贫了吧。
梁木匠见陆轻萍接受了屏风二十七的价钱,手里拿着她给的十块钱预付款,嘴唇激动地直哆嗦,张嘴想要说什么,被陆轻萍抢了先。对于梁木匠想什么,陆轻萍能猜个七七八八,那些感谢的话还是算了,不是她不想听,而是她不好意思听,因为她觉得受之有愧。
“梁师傅,其实我这次来,是请梁师傅你帮我再挑几样家具的。”既然宋世卿要住进来,自然要帮他准备家具,陆轻萍沉吟了片刻,说:“一张床、一个柜橱、一个顶竖柜、一张书案、一张高背椅、一个衣架,还有一套待客的桌椅案几。暂时先就买这么些,还是老规矩,要是典当行和押店遇到合适的,就买回来,梁师傅你帮着翻新一下。要是没有,看看缺什么少什么,到木器店买回来就是。”对上梁木匠饱受生活苦难的脸,她跟着解释了一句。“因为要的急,所以等不及打制,只能买现成的。”所以无法请你打家具。“还是老规矩,老价钱,不知道梁师傅意下如何?”
“没问题,陆小姐,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帮你看去。”对陆轻萍满怀感激的梁木匠并没有因为陆轻萍决定缺少的时候要从木器店买,而不是请他打而有什么想法。何况陆轻萍还给了解释,所以梁木匠很高兴的打着包票。“回头收拾好了,我就给陆小姐送去,保证耽误陆小姐用。”
梁木匠说到做到,很快,宋世卿的家俱陆陆续续的送到新家这边来。这天,陆轻萍要的家俱最后一批连同那个屏风一起送了过来,本来送来的时候就不早了,她又指挥着工人将其搬进屋,规整、摆放,等都收拾完了,天都黑了。
陆轻萍看着家具齐备,收拾好的西厢房,满意的点点头,出来后,见院子里的地面已经特地的平整过,葡萄架已经载好,几株嫩绿的葡萄秧正沿着木头搭建的长廊向上攀爬,长廊下是从月亮门门口到正门的一条青砖铺成的走道。在大约人膝盖高的位置上的长廊搭建出可做人的长椅式样,夏天烈日炎炎的时候,在长廊下纳凉,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东厢房前种了棵桃树,据说是上海有名的水蜜桃树种,西厢房前原本陆轻萍打算种苹果或者枣树的,但是宋世卿非要种桂树,因此西厢房前种了一棵金桂。陆轻萍看了一下移植的情况,见不管是桃树还是桂树叶子都没怎么萎缩,郁郁葱葱,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虽然她知道,需要过冬,看它们第二年的发芽情况才能知道移植成功与否,但是就目前这个模样,陆轻萍对它们次年春天的生长有信心。
如今各项齐备,马上就能搬家了,陆轻萍忍不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目光落到西厢房和正房之间的围墙上,看到那里开了一个侧门,怔住了,忍不住问道:“怎么在开了一个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干活的工人答道:“陆小姐,这是那天你和冷太太、宋先生来了之后的事。冷太太让我们在这里开个门,说是你们家有亲戚住在那边,若是从正门出入,要绕个大圈子,来往不便,所以在这里开个门,以供进出。除了这个门,冷太太还让我们在卧室窗下种爬山虎,我们已经移植过来了。”他将正房东间窗下的绿色小苗指给陆轻萍看。
陆轻萍对爬山虎没兴趣,让她头疼的是那个开了的侧门。这阵子,陆轻萍没少往新房子这边跑,她也做好了和顾家人面对面的准备了,但是这么长时间她竟然连顾家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因此陆轻萍就把顾家那帮人丢之脑后了,不过今天这个门一下子让她想起了顾家人。
冷太太倒是一片好心,为了和亲戚走动方便特地在这开了个门,但是好心未必有好报。如果冷太太知道顾家人是什么成色,不知道她有一天会不会后悔开这个门。凭心而论,陆轻萍并不想和顾家走的太近,她倒不是担心顾家识破她的身份,进而缠上来,而是她觉得,哪怕她和顾家人现在只是亲戚关系,不需要供养他们,但是就凭顾家人的那个德行,恐怕将来少不了让她心烦。不过门都已经开了,总不能再堵上吧?陆轻萍只盼着冷太太早点看穿顾家的真面目,少和他们来往一点才好。
这边陆轻萍正因为冷太太为了和顾家走动方便而开的侧门烦心,那边傅文佩和依萍又闹腾起来了。母女两个在院子里起了争执,吵闹声透过高高的墙壁传了过来。
“……妈,你接了邻居的脏衣服,你竟然在洗衣服,竟然帮人家洗衣服来赚钱?”依萍激动非常,满眼含泪,痛苦的看着母亲,话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抢过傅文佩手中的搓衣板,不肯让她干活。
依萍简直不敢置信,身为鼎鼎大名的陆振华的老婆和女儿,她们有一天竟然要靠着给人洗衣服来赚钱以便填饱肚子。想起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依萍只觉得现在的生活宛如一场梦,只是这个梦,分外的真实。
当年,虽然依萍和傅文佩母女两个搬到这边来住,但是她们和邻居们没什么来往。母女俩哪怕被陆振华给赶出来了,也没忘了她们的出身,因此看不上旁边的邻居们,觉得他们为人庸俗,大家不是同一层次,同一世界的人。如今事情掉了过来,她家反而要帮着以前看不起的人洗衣服来赚钱填饱肚子,真是讽刺!
虽然她和妈妈被父亲赶了出来,哪怕现在依萍憎恨陆振华的无情和对她们母亲的遗弃,恨陆振华恨得要死,誓言要报复,但是在内心深处,依萍还是为她是陆振华的女儿而骄傲,所以在找工作的时候,依萍的身段并没有完全放下来,不肯屈就那些不起眼的小公司。当然,这其中也有依萍想要向那边证明自己,特别是像陆振华证明自己的缘故。依萍想告诉那边,就算她不靠父亲生活,不拿他的钱,她和妈妈也能生活的很好!
依萍想在大公司找到一份体面地工作,能有丰厚的收入,让她能够扬眉吐气的站在福煦路的这一家人面前,告诉他们,没有他们,她一样生活很好!因为赌着这一口气,所以依萍的目光一直放的很高,不肯低下来。不将小公司放在眼里,连试试都不肯的依萍自然无法接受家里竟然要靠着母亲给人洗衣服赚钱来维持生活的地步。所以她死死拉住傅文佩的手,不肯让她去洗衣服。
看到依萍伤心的样子,傅文佩赶忙解释:“其实洗几件衣服也不算什么,反正我在家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见依萍不为所动,依旧拦在前面不让她干,傅文佩急了,不得不把家里的窘迫情况告诉给她。“依萍,别拦我了,家里是一点钱都没有了,已经断粮了。妈这也是没办法,你没从那边要到钱,而且之后又拒绝接受那边送来的钱,但是你从方瑜那里借来的钱给了房东,还了杂货店,就不剩什么了,你这边工作还没找到,……”口袋空空,一分钱都没有,米缸也空空,连一粒米都没有,不想法赚点钱,她们拿什么生活呀?
“我知道这样作不好,可是总不能一直借钱过日子呀?况且我们在上海除了你爸爸那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就算想借都没处借。
“就算是你的朋友方瑜那边,我们已经从她那借了好几次钱了。方瑜还在上学,花的还是家里的钱,她家里也不宽裕,……”未必再有钱借给我们,再说已经借了那么多次,而且一直还不上,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而且借了钱总是要还的。家里现在实在是……”傅文佩神色为难的说着。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依萍工作没找到,那边的钱也不能指望,为了母女两个不被饿死,在不想给依萍增加压力的情况下,傅文佩只能自己想办法。
只是她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子,一直在家里呆着,哪怕是被撵出来的这些年,她都没出去工作过,她又能作什么?就算想出去找事作,都找不到门路,何况,这事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因此帮人洗衣服已经是傅文佩想到的最快捷的赚钱方式了,最重要的这个工钱是现结的,等她给人洗完衣服,就能从雇主拿到钱。这样的话,今天买米钱就有着落了。
傅文佩所说的这种情况依萍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也为难,也着急,但是在着急也不能饿着妈妈。她听到傅文佩说家里断粮了,赶忙问道:“妈,你今天吃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
饥肠辘辘的傅文佩听到“吃饭”这两个字,饿了一天的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为了不让依萍怀疑,她避开依萍的视线,急急的说道:“我吃过了,我在还杂货店钱的时候,买了几个馒头。”
依萍紧盯着母亲,没有错过母亲吞咽口水的动作,察觉到了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那一抹慌乱,就知道她在说谎骗人,一想到母亲饿着肚子干活,依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对依萍来说,她不是不能吃苦。如果大家都受穷,她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事实却是,福煦路的那帮人,整日里鸡鸭鱼肉,享受的不得了,而自己母女两个竟然到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了,她自然觉得满心不公,在为自己的命运叹惋的时候,同时加深了她对那边的恨。所以依萍此刻的哭,不仅是为自己,为她的妈妈,更是为命运的“不公”。
听到依萍的哭声,傅文佩的心里也不好受,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虽然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也是娇养着长大的,跟着陆振华之后,更是一直在享福。好日子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傅文佩常常忍不住去想。想来想去,正是从心萍的去世,她的境况开始每况愈下。
起初,陆振华还念着心萍,看在心萍的份上,对她还不错,但是时日一久,心萍渐渐被淡忘,再加上王雪琴从中兴风作浪,陆振华待她越来越不耐烦,她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最终被撵出福煦路的大宅。想到伤心之处,傅文佩忍不住抱着依萍,母女两个一起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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