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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双像是由两颗河石雕成的污白色大眼睛,好像几乎不眨。这除了让他看来更加怪异外,也让他显得有些滑稽。我当然只敢在心里想,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整个人都很诡异,无论是改变穿着或用化妆品来遮,都无法让他融入群众。
他一定很少出门,我猜,他八成要花钱顾人来帮忙采买食物和倒垃圾,不然可能出去晃一圈就足以引起群众恐慌。
他呼吸得相当慢而浅,除非我竖起耳朵,否则还真听不到他的吐息声。而他即使屏住呼吸,也散发出一种湿凉的感觉。好像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长满苔藓的巨岩,甚至是一片冒出毒气的沼泽。
一想到自己竟然是由这种人创造,这让我的肠胃倍感沉重。而想到未来有要和他长期相处,就让我毛发竖起,耳朵和尾巴都压得低低的。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么胆小;出於一种幼稚的心里,我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得像是一只勇猛的巨狼。以礼仪而言,和对方初次见面,不该有这种反应,我想,逼自己冷静一点。
重新站好的我,花至少两秒钟甩一下身上的毛。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有喉结,我甚至无法确定他的性别。这位是算是我父亲的人,似乎根本就不是人类。他是个比我还要异常的存在,而从他对待囊的行为看来,他可能还是个危险人物。
我刚落到地上时,是凭着直觉来操控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而我现在正仔细控制自己耳朵,也用鼻子小心嗅闻。一样是凭着直觉,我晓得既然他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样,乾脆就他的心跳频率和体味来判断他此时的情绪。
他的心跳没有非常快,这表示他没有在生气,也没有觉得很兴奋。我既感到庆幸,也有些失望。很显然的,我算是他的孩子。无论是用什么方法生下来,他都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特别注意他身上的味道,如果有酸味的话,我就能确定他现在有些不悦或紧绷。让我相当惊讶的是,他的身体没散发出什么味道。我最多只能闻出他衣服上的玫瑰水,和确定他的双手摸过不少旧书。
在我试图搞懂到底一个人能用什么方法把体味如此彻底的消去前,镜子突然往我的右手边滚动,而他也终於开口了──声音听来很尖,几乎就像是一只鹦鹉在说话──:「我想你比预定时间早两分钟起来,哼嗯──其实我从来没有制造过像你这样的玩意儿呢。」
他果然是创造我的人,确认这一点,让我内心的一处紧绷瞬间消失。而听到他的话,我动一下耳朵,皱起眉头。感觉他不把我当成亲生骨肉看待,如果是工匠,对自己的作品──特别是高难度的作品,我想这应该是无庸置疑的──也该有更多的热情才是。我猜,这是他特有的幽默感,或者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我的存在。
他一直看着我,却好像没察觉到我的不悦,也许他根本不在乎我到底高不高兴。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都表现得畏畏缩缩的。时间一长,连我自己也有些受不了。所以我稍微抬起头,不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嘴。
令我惊讶的是,他慢慢露出笑容;不像是把嘴角抬高,而比较像是他的脸颊被两把透明的刀子给割开。又一次,他令我感到不寒而栗。而我得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的视线再次移开。
突然,他以右手食指指着我,说:「你是第一号,要感到骄傲啊。」
因为我身为这个家的大女儿?我想,地位或许不小,但听到他这样说,我又开始感到很担心。从字面上看来,我是脱离试做阶段的第一个成功作品,希望不要过天就发现有什么重大缺陷。即使从很多角度看来,我都是个非自然的存在,但我还是很厚脸皮的,希望自己能够活上至少十年。
他先前若没有试作品,那我这个第一号也能算是试作品;意识到这种思考方式会让自己身心疲惫,我用力呼一口气,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他的脸上。他接下来的话,稍微让我放心一些:「不过会有什么意外呢?一切都如我所想,计算完全无误。你既不会让我失望,也无法为我带来太多惊喜。」
这话混合自满以及不屑,而他也抬起头,对天花板「哼」了一声。这一次,我听了反而不生气;像这样惹人厌的发言,有助於我了解他的人格。而他的傲慢举止,让我理解到,他终究有偏向凡人的一面。至於一切都如他所想,就乐观角度可以解释成:我是他非常完美的杰作。
他低下头后,眼睛却未立刻回到我身上。嘴巴微开的他,注视着自己的左手。他在思考些什么?我很好奇,是想在短期内做出第二号作品,或是想到某些人?从他刚才的发言,我勉强可以判断,外头可能还有一些更常制造「像我这样的玩意儿」的人。
突然,他皱起眉头。我现在才发现,他的皱纹其实不少,但只在五官移动时才会浮现。他注视着我,冷冷的问:「你──会说话吧?」
很显然的,他受够我老只是静静的听。如果他觉得我不够聪明,或嫌我表现得不够有趣,可能只凭几个简单的动作就会把我处理掉。就像是处理掉刚才包覆我的那堆东西一样,我想,听起来是有点疯狂,但这并非不可能。即使不是这样,他也很可能会懒得理我,放任我自生自灭。
我早察觉到自己有不错的智慧和体能,但很显然的,我需要他的帮助;不单是为了保险,光是这房间内的许多东西,就已证明有太多事物还是我不了解的。如果只是追求活下去,单凭我或许足够;而就在浮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对活着以外的事也有不少欲求。所以我当然需要他;让创造我的人,负责带我来认识这个世界,我认为这很合理。
我只思考不到两秒,就决定自己出生时的第一句台词:「是的,父亲大人。」
然而,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咬着牙的他,脸上的皱纹瞬间增加,好像一下老了不只二十岁。我也咬着牙,晓得自己说错话。但我不想再让自己看来胆小,所以只是稍微压低身体,不把视线移开。为不让他以为我是有心要和他对抗,我把耳朵和尾巴压低。
过约五秒后,他抬高下巴,非常严肃的说:「我是你的创造者,但不是你的父亲。」说完后,他先把头往左歪,再往右歪。过快五秒,他把头重新摆正,用一张皱得更厉害的脸,和非常低沉的声音──这最令我感到惊讶──说:「特别是不许叫我大人!」
这实在我觉得很莫名其妙,且照常里而言,他不该对不晓得自己特殊坚持的人发火。何况我才刚出生,跟他是在没有任何预告或第三人引介的情形下见面。而他才不管这种细节;他眼中的怒火很强烈,表明我的确犯了他的大忌,还是不只一个大忌。有将近十秒,他使劲握着扶手,好像真要把椅子给拆了。
一个人气成这样,通常会有大半天的时间心情都不好。而在过半分钟后,他立刻回原来的表情。好是用法术把怒火给瞬间吸走,或者,他刚才那样是装出来的。眼前的变化,简直比我眨眼还要快,让我呆愣如雕像。我继续维持原来的瑟缩样,忘记要换回原来的站姿,也忘记眨眼。
又过几秒,慢慢低头的他,恢复原来的语气和声音说:「叫我凡诺就好了。嗯──你现在看来需要吃点东西。」
他把头往左转,眼睛有点钝的眨一下。不再瑟缩的我,也再次注意到那三个铁锅。靠外侧的两个用於熬煮药剂,最里头的那个,则是炖了一锅鱼汤。他用一个黑色的木制汤杓,替我把汤盛在一个白色的小碗里。现在,他的神情和举动变得比先前要温和得多,而我还是不敢松懈。
汤是橘黄色的,在浮动的白色鱼肉旁,漂有一些浅绿色的碎蔬菜。我注视着从汤上漂出的热气,晓得要先吹凉。在呼了几口气,确定不那么容易烫到舌头后,我试着舔一小口。我觉得很美味──也确定另外两锅的药剂没有混入其中──,而在这同时,我的脑中又浮出另外一个想法:没有食欲。
面对那个古怪的人、我的创造者──凡诺,我在考虑几秒后,老实说出这想法。他又露出那尖锐的笑容,说:「没错,你不需要吃这些东西。」
我脑中浮现出他先前讲过的话,「一切如他所料」。所以这只是测试,他应该在一开始就讲清楚,而不是让我觉得他在耍人。我应该针对这件事表示更多意见,但考量到那可能是他最大的乐趣,我选择保持沉默。
这碗汤有使用一点奶油,还加入不少鱼和香料。似乎是相当高级的料理,调味技术也相当棒。我不讨厌这碗汤的味道,很很乐意多嚐几口。而在刚才的对话之后,凡诺不问我是否还要再喝下去,就把那一碗汤收走。
他手一斜,就把那碗汤都倒入位在书桌下的一个桶子里。我缩起脖子,往后退一步。即使他对我再怎么无礼,我也要时时表现得很顺从、很有礼貌,这样应该可以让他更喜欢我一点。
书桌下的桶子几乎不反光,是个黑色的金属圆柱体,似乎经过雾面处理。先前我待在囊里时,根本没注意到。我竖起耳朵,听到桶子里发出「咕啦」、「咕噜」的声音。我猜有不少厨余在里头进行发酵,只是不晓得凡诺是要做肥料,或者有其他用途。
面对这一切景象,我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开始觉得很兴奋。因为我即使只待在室内,也有不少可探索的。而凡诺的情绪难以捉摸,不见得喜欢我问一堆问题,这难免会让我有些沮丧。
过约一分钟后,凡诺右手一转,把煮鱼汤的火关掉。接着,他把整个锅子提起来。白烟几乎要遮蔽他的视线,明显比端给我的时候还要热。而他却不怕烫的,两手抓着锅子,把里头的汤一口喝完。我内心涌出想要全力阻止念头,而当他把锅子放下来时,嘴唇却完全没有一点红肿。他只嚼一下,显然也不担心有鱼刺没挑乾净。我猜,他可能已经用这种危险的方式进食好多年,但从未受过伤。
凡诺在感觉食道里的汤汁、鱼肉都大致进到胃里后,把双眼睁得更大。接着,他曲起右手,从背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翻开,发出一声蝙蝠似的叫声──我猜他是在笑──。我四肢伸直,背上的毛再次竖起。而不要多久,他就将椅子转圈,背对着我。刚才那一下转动既顺畅又无声,而椅子的结构明明就很简单。我为了避免头晕,不打算再去猜想这种细节的可能性。
凡诺为了制造我,应该花了不少功夫。我是个高智慧生物,就算不比他放在壁炉里的光球复杂,也至少比他熬煮的汤药要来得高层次许多。而目前看来,他宁可继续注意那两锅冒烟的东西,也懒得花更多时间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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