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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见折翎眉头深蹙、亦怒亦忧,心内不由惴惴。转念记起昔日自家小姐尚在时用来安慰将军的手法,将一双柔荑互相搓了搓,继而放在折翎两侧太阳穴上轻轻揉抚。折翎心中,适才那再生诵信的巧云去犹未远,此刻忽有双手如旧般按摩,恍惚间以为昔日重现,心下一片幸福静谧。良久,屋外传来一声大喝将折翎惊醒,忽地记起身处何地、今夕何夕。觉头侧温柔仍在、神思清明,遂轻轻拍了拍晓月手背,轻声道:「好了,我没事的!因我一心抗金,至砦人多有死伤,彼等心有怨怼也是难免。时到如今,围兵日众,援军无踪,我亦知情势不好。但大义所在,必寸步不可退让!」起身转头看了看晓月,又叹道:「男儿沙场战死,乃是分内之事。只恐祸及你等,却让我心中有愧!」言罢,将巧云所遗书信贴肉放好,迈步出门。
晓月听折翎话语之间颇有萧索之意,左右思量一番,暗恨自身孱弱,未怀为将军分忧之能,心内亦觉怏怏。倚门望折翎,目光却被场间坟前一妇人怀中襁褓吸引,神思一动。
坟前挤挤挨挨,人头攒动,皆是随赵破或章兴前来哀祭王锦之人。众人闻脚步声,回头见是折翎,纷纷让路,将在人群中吵嚷的赵破李豫露在折翎面前。赵破见折翎,负气一礼,李豫却将目光回避,满脸执拗。折翎来到切近,沉默有顷,问李豫道:「李兄弟,因何起了降金之意?」
李豫见折翎动问,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当日,新坟之数尚不足此时三成。若是依我提议弃砦而去,怎会有今日之殇?现下金人已将砦子团团围困,我等欲走不能,若不降金,还有何法可保全孟门?我孟门大长老此时便在金人军中,若是举砦而降,定会保我等周全!」
赵破闻言大怒,戟指隔空数点,又欲上前争执。折翎抬手将他拦下,喟叹道:「那日你提议弃砦之时,王兄曾劝你以三事。其一,征战必有伤损;其二,既尊二公主令则须有始有终;其三,你我护着的阴平路后,乃是蜀中蜀人。你可都忘了么?砦中众人,只你读书最多,又与云儿年纪相仿、最为亲近。怎地却偏是你一心逃避,所持之议非走即降?我等若弃守,奈云儿遗命何?奈死去弟兄何?奈蜀中百姓何?」
折翎言语,先是慨叹,到三问之时化作激烈。李豫闻之,面上时红时白,阵阵交杂。待折翎话音落,仍强项道:「我所持之议并非为我一人,而是为砦中失去亲人的妇孺老幼!你等在前面杀的痛快,却不知砦中失却亲人者日日号泣。若不降金停战,如此惨象何时可终?」言罢,紧紧盯着流泪不停的王锦之妻,目光中蕴满希冀。
赵破妻虽亦在流泪,但眼光一直紧盯着场间三人。此刻见李豫望向这边,遂一拉王妻,向前迈了几步站定。王妻被赵妻拽至场间,面上羞怯、双手亦有些颤抖,眼光却一直未曾离了王锦尸身半点。半响,鼓足勇气向着折翎盈盈下拜,泣道:「折将军,未亡人见识浅薄、不识大体。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能得将军首肯。」
折翎一怔,心内无奈暗叹,抢前虚扶道:「嫂夫人说哪里话!折翎洗耳恭听!」
王妻肃容道:「亡夫乃是大蜀昭远王公之后,忝为孟门六堂之昭远堂堂主,一生对孟门及二公主忠心耿耿。此番丧于金贼之手,虽是两军厮杀使然、无可厚非,但未亡人却欲亲手击杀金贼、为夫报仇。未亡人弱质女流,开弓提刀皆是不能。只愿为将军麾下一仆妇,焚薪火、煮金汁、伐滚木、制擂石。乞刻王韩氏三字与滚木之上,饱饮金贼之血!还请将军恩准!」语罢,伏地叩头涕泣不止。
折翎喜出望外,再不顾男女之别,将王妻扶起,敬重以礼道:「如此,有劳嫂夫人!」场间一众妇老见状,皆向折翎请战,悲泣震天。赵妻在旁,先是愕然,继而蹙眉深思,最终望了望亡子墓碑,愤然与众人一同跪倒在地。
场间随李豫同来者,大多拜伏在地,只余十余人仍聚在李豫身后,个个面色不佳。李豫环视周遭,折翎赵破正挨个搀扶请战众人,章兴却面无表情,与一众劲卒立在一面,遂病急乱投医般扬声问道:「章兴,你等军卒又怎么说?」
章兴平日里是个嬉笑性子,笑少离面。此刻见了场间事颇为动容,但脸上却只得了个无悲无喜。此刻见李豫询问,心中鄙视,哂笑反问道:「看李堂主身后人多不是厮杀汉,扯的又是弃守大旗,莫非又动了'世修降表'的心思?」
此言一出,场中不屑笑声大起。砦中人多投以鄙视目光,只十数名后进砦降军不明所以。李豫闻言暴怒,指章兴大吼道:「你……你……简直岂有此理!你竟敢以下犯上,侮辱我李家先祖!我知你等一直因我祖上瞧我不起,从未当我是个堂主!」
以下犯上、辱人先祖皆是孟门门规中的重罪,但此刻众人一心,哪有人理会于他。章兴不屑一哼,抱拳对王锦尸身行了一礼,转对李豫道:「王堂主祖上,亦是名声不佳。但我心中,却一直敬重王堂主英雄豪杰!自己口口声声请降,谁人能瞧得起你?只知往先祖身上混赖,却不知羞也不羞!」
李豫见言出无用,更添新侮,遂眼泛泪花,恨恨道:「好!好!我李豫一定使尔等知道,李家后人亦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语罢,拂袖而去。他身后人众面面相觑,只三五人随行,余下众人,亦拜在场间众人之后。
章兴两番说的兴起,赵破拦阻怒喝只是无用。此刻见李豫愤然离去,狠狠瞪了章兴一眼,一阵疾风般追了李豫离去。折翎待跪拜众人皆起,将章兴唤来近前,询问两番话的出处。章兴却对赵破颇为敬畏,只是缄口不言。
不多时,赵破返来,一脚将章兴踹倒,再不理他,转请折翎一道为王锦主持下葬。章兴也不在意,爬起身随众人跪倒祭拜。事毕,折翎将众人遣散,与赵破二人独对王锦墓碑新坟。沉默俄顷,折翎忽对赵破深施一礼。赵破不知所以,不迭回礼。折翎礼毕,诚挚道:「若我所料不差,上坪议事厅墙上所挂锦绣之中,昭远是旧时蜀中西南行营都统王昭远,言韬中之言,乃是旧时蜀中夔州守将高彦俦;言韬中之韬,便是赵兄先祖,旧蜀督监赵崇韬。折某少年于家中读史之时,本是对三公抗拒大宋颇有微词。今时与王兄、赵兄、高诵相交,自身亦差相与三公处境仿佛,方始感佩不已!」
赵破见折翎郑重,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遂再还一礼,将折翎言语受而不辞,容色自傲而喜。数息后转问道:「将军,此战虽是夺旗而归,但敌将失威,定然不会甘休。砦中守卫多创,兵力又分,恐难久御。」顿了顿似询问亦似自语道:「安公子和援军不知还来得来不得?」
折翎抬头望了望东方喷薄而出的曙光,又将眼光转到一直倚在门旁的晓月身上,坚定道:「无论如何,安鸿定会依约归来!」
*** *** *** ***
「无论如何,安鸿亦要依约回砦!此间援军无望,诸葛砦大军压境,我要尽早回和尚原求吴经略再发援军!柒柒姑娘不要劝……」
安鸿话未说完,便觉胸中一阵气闷。想要运功调息一番,才发现肩骨剧痛、内力依旧十不存一,定了定神问道:「柒柒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柒柒身上鹅黄衣裙略带烟尘,显是几日未换。此刻闻安鸿询问,关切答道:「整整两日夜了!期间我探查过你的伤势,亦想用内功助你恢复。可大哥的内力自成一家,经脉运行也与异于常人,只得作罢。柒柒看过了二姊来信,亦可猜到此时砦中状况定是不佳,但大哥伤势未愈、内力散乱,根本赶不得路。况且,大哥现下之状,即便强行赶回,亦无所用处的。」
安鸿适才自查,知她所言不虚,虽是心急如焚,却亦无可奈何,只得默默。柒柒见他心绪不佳,幽幽叹了口气道:「张浚是我孟门左使,本该受我二姊驱使,惟命是从。若是如此,无论哪路援军,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可按照大哥醒来所说情形,这张浚反态已萌,恐是难制了。」
安鸿听柒柒说话,忽醒悟适才昏迷方醒时只忙于道谢及互通名姓,却忘记面前女子亦是孟门公主,不由奇道:「柒柒姑娘,你既在此处,孟门人众难道不知以你为尊么?亦或,可有什么制衡张浚之法?」
柒柒面上一悲,歉然道:「家父去世时,我尚年幼。只记得孟门人众在灵前分作两派,一派以二姊、右使为首,主张延续家父遗愿、独立复国;另一派以长姊、左使为首,主张联胡联贼,以图恢复。那时左使权大,强将右使派出山砦,去汴梁为官,又遣四长老陪同二姊去各处匪砦联络起事,最后竟将二姊留在先得月中,不许她回砦。而后数年间,再将忠于二姊的门人逐一调回、困在诸葛砦,使心腹接管了分布各处的分舵与情报网。出砦为官之时更是强带了我在身边,美其名曰教授武艺,实则软禁为质。为防面上难看,对外称我是他女儿,假作对我百依百顺,实则时时遣人监视。我……我确是无能为力的!」说到此处,眼睛一亮,转无奈为欣喜道:「长姊待我一向不错,时常遣人来探我!我传书与她,让她与左使说去!」言罢,雀跃欲走。
安鸿急出声拦阻,牵动伤势,冷汗直流,待她停步,强坐起身将孟舞蝶随师尊云游四海之事简略叙述了一遍。柒柒闻后,神情落寞,静坐无语。安鸿知她心中难过,欲分她心思,故作好奇地问道:「张浚既将你软禁,你又怎会出入自如?秦氏脂粉店各处州府皆有分号,为何嫂嫂偏让我送来阆州?」
柒柒收悲作喜,答道:「秦氏脂粉乃是我孟门两大刺探情报处之一,此处分号那名老掌柜是二姊在先得月时,暗中安插的心腹。二姊经常透过他给我写信,偶尔亦会捎来些有趣的玩意。每次二姊来信,都是飞鸽传书,此次却是遣安大哥来送,老掌柜觉得古怪,这才匆匆来寻我。我要去脂粉店见你,他说在府门处等我。我打点好一切出门,却不见他。我看天色已晚,以为他会留你歇宿,明天再去不迟。结果隔天全城大索,不但寻不到你,连他也不知去向了。」顿了顿,又嫣然一笑道:「也不是每日出入自由,是要到他去轮值时拖住左使,我才可得便利……」
柒柒话音未落,窗外忽有一人屈指弹窗棂。柒柒闻声,忙将床帏遮掩好,嘱安鸿噤声,几步跑到窗前,隔窗问道:「怎样?城中还在查么?」
安鸿在床上屏息凝神,只听窗外那人答道:「依旧严密!左使可能起了疑心,准备明日索查府中及城中隶属孟门、明教各处。」说到此处,轻咦了一声,又道:「三公主,他是否已醒转?若是醒了,便让他速速离去,切莫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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