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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飘雪,飘细细的温柔的六瓣雪花。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顷刻间融化成湿湿的水渍。有些角落,堆了点积雪。戈壁沉浸在温情中,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它的无端暴戾。
人在广阔的戈壁上,犹如一粒细沙。在这里,你才懂得什么是顶天立地,横刀立马,气势雄壮。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在天与地之间无畏地生存着。这一片天一片地,能让你真正体悟到男子汉内心的力量,包括各种孤独痛苦。这孤独痛苦,是你面对无垠开阔的世界时内心的触动,而不是在三尺斗室,自寻烦恼。
远处在落雪。
近处在落雪。
落细细的雪。
落雪声也是细细的,从天空传到大地,从大地传进戈壁人的心尖。
吴晓波已不再去和黑蚂蚁做那血腥的游戏。
可艾三还在红柳杆上刻字,冒着飘扬的初雪。他的字越刻越怪,似乎有股天然的神力倾注到刀尖,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身心溶进了那股神力当中。他刻的字诡秘深奥。吴晓波将在西安市的一次篆刻作品展上看到的作品拿来和艾三刻的字相比,两者相差甚远。艾三有深厚的功力。以后,他考上了军校,还苦心雕刻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戈壁滩上那十几棵红柳上吴晓波看的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雕刻来。以至于他在之后某一天获得国家级某篆刻大奖赛的金牌时,他会极自然地用情感的潮水抚摸戈壁滩上风沙磨砺的那段生活。
初雪过后的一段日子,送水送粮的供给车没按时来。
他们仨就站在大营房的房顶上,手搭凉篷朝远方的来路远眺,望不到边,望不到供给车。他们很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迎面而来的冽风冲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吴晓波自言自语,艾三脸上漾起懒洋洋的笑意。
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妈的!巫刚想。
有时大漠就是一块洗旧洗薄的白帆布,巫刚燃尽岁月的香烟头往上面一戳,就会出现一个洞洞,从那洞洞里可以窥见大漠以及生命以外的东西。几年前的一天,他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踏上开往西北的军车之际,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哭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就是他上学时曾经被他气哭过的女老师。他心里像喝了酸酒,异常的难受。他是她教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参军的。她来了,远远地站在那翠竹丛中注视他,那两颗深沉的眼眸闪出一种光芒,那种光芒老让巫刚想起一种神圣的责任。但是他们不知道军车是开往西北的,那时南边正在打仗,正在流浓浓的血。他心里说:“老师,我不拿个军功章回来就死在南疆。”他又很凄楚:“老师,我要是死在南疆了,你能看到我吗?”他看着老师的眼中有珍珠般的东西悄然滚落,他闹不清楚,那是为什么。当军车经过送行人群的时候,他看到老师在那拼命地招手。他泪眼模糊地贴着车窗玻璃,也向她招手。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大戈壁,他那军功章和马革裹尸的梦彻底破灭了。他发狂地用脚踩着大漠的胸膛,咚咚作响。大漠给予他的回答是冷酷的。他在戈壁滩上待了一年后,看到过几次红火环之后,听到过好多关于大漠的传说之后,他才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大戈壁坚守不亚于蹭猫耳洞的那种坚守,两种坚守的意义可以等同起来。只是,一边是轰轰烈烈的战斗,一边是孤独寂寞的守候。巫刚没有觉得女老师在失望地看他,反而她更加注视他,期望他。他忘不了那眼光,那眼光让他感到一种生存的意义和守候的意义。为一年一次部队的辉煌,他们吃尽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巫刚还想起了家乡清澈的江流。
想起家乡的雨点儿正打湿老师和父亲的心地。
他有些茫然,除了风和沙,除了头顶亘古不变的圆日头,除了令人难熬的寂寞,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用大头鞋狠狠地跺了下房顶。当年你母亲改嫁他乡之后,你父亲醉酒之后,你不就是跺着脚出门的吗?你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你用仇恨的目光看眼前的一切。你不回家,你回家要挨骂挨打,你回家要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你在汽车站脏兮兮的长条椅上睡熟过去了,你梦呓着有朝一日你要让天倒过来做地,让地上去做天,你梦想有一天牵着父亲的耳朵让他跪下来叫你“爷”。可你是在一顿不堪入耳的斥骂中惊醒过来的,两个如狼似虎的车站工作人员把你拎出了车站的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家不能回的晚上,不会忘记你发过征服一切人的毒誓后从第二天起就用拳头与别人抗衡。你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邻居背地里说。你气恼谁家了,谁家就要遭殃。你无故打人家的小孩,用石头砸人家的屋顶。你那狼一样的眼神最后令你可怜的父亲也心底发寒。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抓你进去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行凶?”你笑笑:“我恨。”你恨什么呢?有什么可恨的呢?你说你恨自己。只有接触到女老师那目光和来大漠后,你的性情才稍微收敛了些,眼中才偶有温柔之光闪现。
“汪汪。”小白机警地竖起耳朵,朝远方吠了两声。“听!”吴晓波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很美。
有种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吴晓波激动地站起来,朝来路远眺。除了天边一条闪亮的地平线,鬼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轰轰”地从他们头顶无情地掠过。
小狼狗一阵狂吠。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看那飞机掠远,而后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冽风无情地冲击。
“今天再不来就甭想吃饭了。”
老是做饭的艾三可怜巴巴地说,边说边可怜巴巴地瞟巫刚。巫刚能说出什么来呢?
“妈的,司机来了,我非剥了他的皮喂狗不可!”吴晓波冲天吼了一声,太阳如一个傻子,呵呵地露出一个笑脸。
就那样,一整天他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粒饭。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深夜,窗外刮着风,巫刚躺在铺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操心呐!他正苦思冥想,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盯着灰蒙的钢架房顶,似乎想从那灰蒙中挖出点粮食,哪怕是一颗微小的米粒也行。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隆咕隆”苦难地响了一阵。他听到深渊中发出耗子啃食的那种响动。他一激灵,在黑暗中张大了嘴。他狠劲地眨了眨眼,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清楚地听见艾三床上传出啃吃东西的声响。他双眼忽发炬亮,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忍着冻,摸到艾三床前,摇了摇艾三。艾三轻声打着鼻息,巫刚一阵失望。他转身要回自己的铺板,转念一想,不对,他刚才分明听出是有人在啃吃东西的呀。他回身,伸出手,在艾三的床头摸起来,又摸进艾三被窝里,可什么也没摸着,还惹得艾三翻了个身,差点儿把他弄醒。他这才怅然地往自己的床铺摸去,一不小心,膝盖碰到床板角上,钻心的痛,他咧咧嘴后咬紧了牙关。
吴晓波也翻了个身。
这时小狼狗小白在外面咕嘟了一声。他朝门外瞥了眼,那眼光异常复杂。
11
初冬的阳光温暖如初。
阳光如女人温存的手,抚摸着戈壁上贫血而刚强的男子汉。
将近正午了,吴晓波和巫刚都没有起床,只是艾三早早起来,背起枪,懒洋洋地出了门到外面晃悠去了。巫刚想,是不是外面的人把他们忘了呢?他们经常被忘掉,文艺演出记不起他们,电影记不起他们,电视记不起他们,庄严雄壮的校阅记不起他们,节日首长的问候也记不起他们。而他们的心却常念起部队的一切!
巫刚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如铁,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落。他似睡非睡,饥肠欲断,他拼命地往肚里吞着寒冷的清凉空气。满口黏黏的,上唇和下唇粘在一起无法张开,他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困难。迷离中,他渴盼起那超越灵魂的声音。
吴晓波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艾三在屋外,没心情享用阳光。他心里矛盾极了。该不该拿出来呢?他想。他心一紧,跑到一个墙角,掏出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黑洞。他从洞里掏出三塑料食品袋的干馒头,痴痴地用手抚摸着。该不该给他们吃呢?这些干馒头,都是平常吴晓波他们吃剩下他捡起来晒干的,还有的是他自己从嘴边省下来晒干后藏起来的。他想起婶婶以及两个孩子菜色的苦脸。他本想,复员时把这些都带回去,最起码拿热汤泡泡,可以填饱肚子呀。他从一个袋子里取出半个干馒头,用劲掰开一点,往嘴里送,他嚼着,感觉香极了,小时候叔叔塞给他的窝窝头,也是这样香甜的。
一个馒头的意义在一个实足或稍微小康的家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经常饥饿或半肌半饱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金光闪闪很有诱惑力的。艾三知道一个馒头的金贵,任何一个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都知道它的金贵。艾三曾经想把这些干馒头都拿出来给吴晓波他们吃,但他下意识里却把它们隐藏进更深的墙洞里。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他觉得这馒头来得不容易,因此更想留下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只虎张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他脑海里的什么东西。他看到他俩饿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心中又似乎过意不去。他心里煎熬着,不知如何是好。
“汪——汪——”他发现小狼狗小白饿得趴在地上,可怜地乞望着他,朝他呼叫。起初,他听到那无力而又充满某种欲望的声音时,就赶紧用手紧紧护住了馒头袋。他把目光往小白瞥了瞥。小狗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状的色泽,小狗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动物濒临死亡回光返照时的灵光。他的目光和小白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放松了戒备,他缓缓站起来,朝小狗走去,小白眼中变幻出希望的颜色。小狗吐着花斑舌头,朝他示意。他走上前,抱起小狗,走回墙角,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馒头渣子往小狗的嘴里喂。小白呜咽地吃着,他心里难受极了,眼里有股湿湿的雾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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