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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爱民轻轻收起毛刷,将画卷缓缓卷起。他的指节修长,动作如同书写最后一笔遗言般慎重,直到最后一寸被完全封存,他才低声开口:“你出三十块,我就敢出三十鞭。”
贾张氏脸上血色尽褪,退后半步,一屁股跌坐在那盆快枯死的兰花旁边,唇齿打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从没想过,赵爱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人看起来文弱,又寡言少语,她以为不过是个埋头画画的穷酸才子,哪知骨头里竟藏着这样一股杀气?她下意识想呼救,但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屋脊上那只乌鸦嘎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贪婪与轻贱。
“我……我……你别当真啊赵同志,我就是说着玩呢。”贾张氏连忙摆手,声音颤抖着,“我这老胳膊老腿,哪敢真抢你东西嘛,咱邻里之间,哪能伤和气不是?”
赵爱民没有再看她一眼,只将那卷画轻轻搁回木箱之中,铜锁咔哒一声合上,沉重而坚决。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掌上的尘土,目光越过院墙,看着那远处已经开了新芽的老槐树。
春天就要来了,万物复苏,可他却知,这四合院不会因春回而变得温暖。人的心,若是不知冷暖,哪怕万物都绿了,也只是一场徒劳。
他走过贾张氏身边,没有多说一句话。风从他脚边掠过,吹动她的破棉袄角,像是某种嘲讽。她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只觉方才的那三十块钱,如今倒像是三十根毒针,扎进她的老骨头里,疼得她几乎站不起来。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赵爱民走入厢房,那扇门轻轻带上了,连带着一阵檀香与墨香的味道缓缓飘出。她忽然意识到,那画她是再也拿不到了。哪怕她再多说一句,赵爱民也不会动心。
但她不甘心。
她贾张氏,一辈子跟算盘打交道,靠着一张嘴皮子省吃俭用抠出三套家当,她不信对付不了一个落魄书生。
“你有本事晒出来,我就有本事让它不翼而飞。”她低声咕哝,眼神里透出一丝狠意。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了眼厢房紧闭的门,转身走向自己那边的西耳房,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这事,不能急,得从长计议。她摸着袖口里藏着的几张旧钞票,心里有了主意。若是用人情,用嘴皮子,用街坊关系都不成——那她就换个法子。
赵爱民啊赵爱民,你别以为你一副冷脸就能把人隔绝在外。她贾张氏,不怕你。只要你还住在这个院子里,只要你还得喝水吃饭,这画——迟早是她的。
贾张氏回到她那间昏暗的西耳房时,阳光已斜落院墙,像是悄无声息地从檐角滑落的水线,把整座院子染上一层沉沉的暮色。
她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屋里一股沉积多年的霉味扑鼻而来。角落那口红漆柜子漆面已斑驳成块,一只缺盖的搪瓷茶缸孤零零地放在矮桌上,茶水早已发黑结皮。炕上的破花被歪在一边,露出下面稻草填充的褥子。墙上挂着她男人年轻时候留下的一张旧照,像是多年前就被时间忘记了。
她坐下,手伸进褥子底下,摸出一只贴身藏的小布袋,拉开,倒出几张泛黄的钞票,还有几颗包着油纸的银元。她盯着那些钱看了半晌,喉头动了动,像是吞下一口铁锈。
“三十块……”她咬牙低声道,眼神阴狠,“他还敢说出三十鞭?”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窝火。赵爱民那副清高样子,不就是拿了幅破画当宝贝供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贾张氏吃过的盐比他见过的画都多,这院子里,谁家她没打过交道?她能把瘸腿三大爷的传家玉佩从他嘴里套出来,就不信拿不下一个没根没底的外来户。
“硬的不行,咱就来软的。”她嘴角一勾,露出一点精光。
她开始琢磨赵爱民平日的生活。这个人寡言少语,邻里来往几乎没有,除了每天按时晒画,晚上偶尔传出轻轻的琴声。她早就注意到了,那琴不是洋鼓洋笛的声儿,是那种旧时候富贵人家才有的“古琴”,声音空灵幽远,一听就不寻常。
“咱不懂琴,可咱懂人。”她捏着那几张钞票,一下一下轻拍着桌面,仿佛在击打某种节奏。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就早早起了。炕边那口小灶升起火苗,劈柴声、火焰燃烧声、水壶咕咚声混合在一起。她在烟雾缭绕中掏出了一只多年没舍得用的鸡蛋,轻手轻脚地打进碗里,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撮面粉。十几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就端在她手中。
她穿上那件绣着梅花的旧棉袄,斜挎一条毛巾巾子,慢悠悠地往赵爱民厢房走去。
“赵同志,还没吃吧?”她笑着,声音比平时高了半调,“我今儿做了点鸡蛋面,想着您一人住着也没人照应,不如我给您送点热的。”
赵爱民刚推门出来,一眼看到贾张氏捧着的面碗,还有她脸上那几乎要堆出花的笑容。他没接碗,眉头轻轻一动。
“这面给你家贾东旭吃吧。”
“哎呀东旭他们今儿早上去工地上了,一大早就走了。”贾张氏强行挤出笑,“我看你一早就坐院子里,昨儿又忙着晒画,肯定没来得及弄吃的。咱当邻居的,可不能让您饿着肚子。”
赵爱民没答话,只是盯着那碗鸡蛋面看了片刻。那蛋确实是个好蛋,面也筋道,但他眉宇间却浮上一丝疏离,仿佛这碗面端在他眼前,不是食物,而是一份人情债的下药方式。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赵爱民直言不讳。
贾张氏手一顿,面碗微微晃了一下,汤面几乎要洒出来,她赶紧抬头笑着掩饰过去:“唉,我这人啊,就是嘴碎。昨儿那事,我不是说笑嘛。你这画啊,我是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我寻思着……你要真不想让外人惦记,不如就给熟人——咱院里熟脸熟面,您给我,我供着它,您什么时候想看,随便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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